谈“归来”,出於惯性,第一个想到的,是贺知章的诗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未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喜悦和尴尬参半。几乎适用於所有归人,从“公约数”的角度看,普适性愈大,愈是局限於表层。
其次,想到宋之问的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,它无疑比前一首深入,触及难以言状的忧虑。美国人罗伯特.威尔斯所著《来自南中国海底部的呐喊──尚未披露的来美中国移民最大海难纪实》一书,记载了一八七三年间,在太平洋航行一个月,从三藩市往香港的“日本”号邮轮上一幕:船越来越靠近中国的海岸,连海湾裏的垃圾和岸上耕作的身影都清晰可见。“一大帮中国苦力从统舱湧上来,为的是要看最先出现的陆地。他们去国以后,在加州待了很久很久了,终於看到故国的岸。几个人问我:‘这是中国吗?’我说就是,他们发出微笑。然而,其他人冷冷地坐着,竭力抑制自己,不露出任何表情,一个劲地压低声音谈话。悬崖近了,更近了;拂晓时分的天光益发明亮,空气益发清澈。他们依然不动声色地坐着,都对别人的举止毫不在意。”他们去国至少八年,音讯全无,家乡的亲人生死不明,有没有家也是疑问,极度的牵挂造就的冷漠,教旁观者难以理解。这是“不敢问”的传神写照。
好曲不厌三天唱,捨去传诵千年的诗句,以现代语言如果要描画归来者的特殊心理,那就要借一句流行语:“出走半生,归来还是少年”。这只是祈愿句,是不是时光真地倒退为“少年”,须看造化。但我武断地说:“出走半生,归来‘必是’少年。”只要符合这样的前提:小时候出走,晚年归来,中间有漫长的间隔。要问道理何在?
因为这是普遍的人性。西哲为了强调童年经验的极端重要,说人的下半生,心灵所做的主要功课,目的只有一个,那就是“回去”。回到哪裏去?你从哪裏出走,那裏就是目的地。
只因为故乡於你,全部意义都在“半生”之前的少年。出走以后,你的人生基本上和故乡脱离了关係,如果说和它依然“斩断骨头连着筋”,也只是异乡偶遇的“相见泪汪汪”的乡亲,而不是埋着先人骸骨的家山,以及母亲常常依闾盼望你的村子。少年的一切,从榕树上的鸟窝、知了,到锅台上的荷包蛋,从流鼻涕的夥伴到朦胧的初恋,都潜伏在窗櫺下,一旦你拧亮一盏煤油灯,它们就甦醒,向你扑来,教你晕眩。在故乡,只剩下这样的参照物。所以,哪怕你持杖,你被孙子搀扶,站在童年扎猛子的小河旁边,你也下意识地“脱衣”,作势跳入六月滚滚的“龙舟水”。
以上三种状态,有一共同点——感兴都来自相同的切口——靠近或者刚刚回到家乡的时刻,久别累积的情愫如炸藥包,被“进家门前后”这一可遇不可求的“引信”点燃。淋漓尽致地爆了,爆出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。然而都命定地短暂,大抵是一次性,无法持续。原因是“回来”的瞬息诗意被现实消解了。遊子和亲人拥抱,互道别后,哭个痛快以后,便要和满目陌生周旋:怎样给乡亲送礼,其间要讲究辈分和人情帐;怎样对付难以企避的蚊子和苍蝇;怎样调和“衣锦还乡”和经济实力的矛盾;如何摆平各种陈年恩怨……
待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儿童把你引进家门之后,即使排除“不敢问来人”一说中蕴含的不测,如家破人亡,你也未必一鼓作气地把乡愁当家乡美食,吃了又吃。